有一天，你的朋友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对他来说很陌生，你却很熟悉。你正是从那里出发，来到了现在这个大千世界。你知道那个地方道路艰险，充满各种奇幻悲壮的传说。你有很多想要告诉朋友的话，你会说些什么？

如果说人生是由一份又一份千篇一律的考卷组成，那么李白就是那个注定会把试卷叠出各种花样的人。生老病死，相聚分离，他经历，别人也经历；送友人，他不舍，别人也不舍。可别人的不舍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是“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是“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也有人担忧山高水远，希望友人一路平安；也有人振作精神，为将来做一番勉励。他们都是极好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是几千年文化积淀滋养出来的经典文人。但李白要更特别一些，有记载说他有胡人血统，身量极高，眼珠碧绿，是个混血美男子。历史悠久，这些我们已经无从查证了，但他的作品中，的确有传统文人里难得一见的浪漫气韵。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里有渺远到难辨真假的传说，多少远古时期的帝王只剩下了一个名号，生平事迹要么湮没无闻，要么即使流传下来也分外荒诞。比如说蚕丛和鱼凫，据说活了数百岁；而另一个蜀帝杜宇，死了以后居然变成了杜鹃。你只能猜测，或许曾经有过很多代帝王，他们带领着蜀地的百姓养蚕植桑、捕鱼砍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代一代地繁衍了下来。时间模糊了帝王们传承的经过，却给他们留下了几个简略含混的称呼。这些模糊的传说更加印证了此地历史的悠久与传承的艰难。“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李白告诉他的朋友，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个孤立之地，人们花了很多心血才有了与外界相通的一条小径。你确定要去那里么？

浪漫的诗人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客观的叙事，那些开路的艰难和山岭的险峻怎么可能用几个形容词就说尽了？于是李白说，曾经那里地崩山摧，壮士死去，才有了后来狭窄高峻的天梯一条。他说的是“五丁开山”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帝王相争，有殚精竭虑，有绝世美人化为石像，有盖世英雄与巨蟒的惊天一博！对嘛，这才像是浪漫派想象中的劈山开路，这才是描绘蜀道艰难的正确方式。而且他还说，即使如此，那条费劲无数人心血铺成的栈道依然艰险非常。那些山太高了，是令太阳也止步不前的高度；那些水也太急了，它们不断地冲刷着，旋转着，形成无数湍急的回流。而你，我的朋友，就即将在这激流与高山之间行走。你将不会觉得自己是行走在人间，因为只要一抬头，你会发现日月星辰都在你头顶不远处。它们几乎是可以触摸的，你此生未必还会有其他机会如此贴近如此清晰地看到它们。你会觉得亲切吗？不，不会的，你只会被这高峻与贴近震惊到忘了呼吸，直到终于回过神来，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因为这高峻艰险，于是由秦入蜀的道路不再是用双脚去丈量，而是由天上的星宿来定位。那一刻你也仿佛成了天上的一颗星称。你在山尖上行走，在天空不远处前行，你的手触摸着那些平时遥不可及的辰星，直到指尖从参宿渐渐滑落到井宿的所在。蜀地到了。

先别忙着高兴。李白若是活在二十一世纪，没准中国的奇幻电影也会早早望见曙光。你看，前文中人与天的贴近，与日月星晨那有意无意的擦肩而过……你有没有觉得这视角不像是从来没坐过飞机更没有登过宇宙飞船的古人能够有的想象？而后面对于蜀山中种种景色的描写，你是否会想到《指环王》《霍比特人》《魔兽》《阿凡达》这些电影里的镜头与氛围？李白说，你真的要去蜀地吗？你什么时候回来？那些可怕的道路和恐怖的山崖并不是可以随意攀登的所在。那里的树木都很老很老了，你会听到鸟儿的悲号，你会看见那些雌的雄的飞鸟的影子在林间闪现。道路漫长，你难免会走到夜深，月光之下，你会听见杜鹃鸟的啼叫，你知道吗，那就是传说中蜀帝杜宇的灵魂。

也许杜宇的魂魄并不会理会旅人要去向何方，他只是千百年来都在为消失的蜀国哭泣。但你远离家乡，一路跋山涉水而来，你的心里也已经风尘仆仆，你怎可能还那么坚强，你怎么可能会无视掉在那哭泣之中整个山谷都被填满的愁情？

但这些凄冷和悲愁等不及你细细品味，等不及你迷失其中，你只能匆匆咀嚼吞服，因为接下来还有枯死在悬崖上的松树在迎接着你。悬崖之上是青天，它依然显得如此贴近。湍急的流水和宣泄直下的瀑布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胀满你的耳膜；而那在巨大水流的冲击与轰鸣之下掉下的巨石，也许只有武侠小说中的绝世高手才能平安避过吧。

也许偶尔你会以为暴风雨来了，因为那雷鸣声如此震颤心灵。不，那其实是飞湍瀑流发出的声音。

所以呀，李白问你，蜀地如此，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来，你来做什么？

你大概不会只为蜀地的风景而去，所以也不会因为蜀地的风景而离开。一个人要去远方，必然是因为那里有等待他去发生的故事。那些故事像游戏里的拼图，少了你这一块便不完整。于是李白告诉你，当你来到剑门关的时候，人与人的故事就开始了。这里毫无悬念地高峭陡峻，这里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这里人和人的关系只有两种：朋友，或者敌人。如果把守这里的不是信得过的人，那就会变成无边的地狱。”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军事要塞，天然如此。更何况，还有猛虎与长蛇在等待着你，它们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它们在等待着又一个旅人经过它们的地盘。

当然啦，这一路只是你沿途的风景，你最终要去的，是一个极美好极安乐的所在。可是，这世间那么多美好安乐的地方，又为什么一定要去蜀地呢？为什么不回去你的家乡，去看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风景呢，它们也有另一番温柔。

随着近现代一系列文化运动的发展，今人离文言世界已经很远了。有人曾经问，《蜀道难》不过就是一篇写风景的诗歌，读完了也不知道它在表达什么意思，它到底伟大在哪里？

我们觉得，一定要有一个我们懂得的道理隐藏其中它才伟大，一定要有一个崇高的人物形象它才伟大。可是很多时候我们都忽略了，那种把大自然读出另一番性情、把天地山川用常人难及的笔墨刻画出来，也是一种伟大。这种伟大在于汪洋自肆的想象，在于浪漫传奇的色彩，在于悲壮豪迈却又难以言表的氛围。如果这些形容词依然让你觉得抽象，你不妨想想，今时今日很多伟大的电影，不见得拥有出奇的情节，也许在于某一个特殊场景的构造，也许在于某种技术的飞跃。而李白对于蜀道艰难的描绘，几乎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视角与技术创新。甚至他创新之后，后人的笔力也少有人及。

而让人绝望的是，也许本诗的字词也曾有过反复的修改和雕琢（比如，从“上有横河断海之浮云，下有逆折冲波之流川”到”上有六龙回日志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但那种浪漫雄奇艰险冷峻的诗歌氛围，却是出自最初的创作与表达欲望。换句话说，这是天生的，这是属于李白的。任你读书破瓦卷，也学不来这气质。幸运的是，我们至少还可以欣赏。甚至可以借助今时今日的影视作品去辅助想象。同时我也希望，倘若中国未来真的也能拍出如《魔戒》一般经典的奇幻电影，但愿能从场景营造里看到从传统诗歌如李贺李白等人的作品中借鉴而来的灵感。

蜀道难 李白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