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rt slave
2016-09-23 23:56:00“在课堂上，你不一定要学到知识，但起码要有礼貌。老师在上面讲课，你们在下面诡异地微笑，窃窃私语，这样会让老师觉得自己是个小丑！心理素质还是不要太好了，别没提到你的名字就觉得说的不是自己！”
后半节课，安静了。我继续讲课，很快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晚自习下课，在街上找东西吃，忽然被一个男生拍拍肩膀。是一个性格特别活泼的学生。
他说：“老师，凌云说明天要给你写信向你道歉，还说要送给你礼物让你不要生气。哈哈，这个办法还是我教他的。”
凌云就是之前上课被我批评的那个男生。
这个学生又说：“老师，其实凌云同学说了一会儿就不想说了，是另外一个同学一直缠着他聊天他才回应的。”
之前，凌云同学在我的印象中是这样的人：上课总是说话，总是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被老师说了也还要和旁边的人交换一个眼神，一边互相挤眉弄眼一边继续笑。几乎每节课都是如此。
我就在课堂上说：“有些同学被老师批评了，常常会忍不住再和旁边的人说几句话，或者嘴角带着微笑，而不是一脸沮丧的样子，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很多同学都说：“是呀，我就是这样，为什么呢？”
我说：“因为人都有对安全感的需要。当老师不点名地批评一个人的时候，有些同学就会表现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因为他需要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老师说的不是我。”
大家都笑了，凌云同学也笑了。
我又说：“而如果老师直接点名批评了你，有时候你还是会笑一笑，或者和旁边的同学继续说两句话。这又是为什么呢？其实是因为，你需要暗示自己，没有关系的，一切都OK，这个环境很安全，我没有受到伤害。”
趁着同学们在思索的时候，我继续说：“然而这样做，往往会导致老师变得更加怒不可遏。因为绝大多数老师并不了解同学们的这种心理，所以他们看见被自己批评了的学生居然还在说话，或者还在笑的时候，他们会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挑衅。于是有些同学就这样被请进办公室了。其实当你别人被点名或者不点名批评的时候，如果不想发生冲突，那就一定要克制住保护自己的本能，避免和别人对视，也不要继续笑和交谈，而是低下头去，避开别人的视线。这样双方的情绪就都能平静下来了。同学们，互相理解对方的心里活动变化，是一门很重要的学问。”
在进行这个小科普之前，凌云同学也是那个笑着应对老师批评的同学。而在今天的课堂上，当我生气地不点名批评的时候，他的表情很严肃，低着头也不看我。这种改变我是看在眼里的。当时还有一点点微小的欣慰：虽然他听课老是走神，但有些话还是能听进去的。
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在遭受了批评之后，还能体谅到我的情绪，甚至想要写信来安抚我。这超出了日常对他的认知。
凌云同学成绩不好，字也很乱，默写常常都是偷偷抄好了交上来的。可是每个班总有一些这样的同学，班上人数太多，也没办法总是耳提面命，有时候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但我还是不想忽略他。于是在讲到“双声叠韵”的时候，就拿他举了例子。
“我们的爸爸妈妈给孩子取名字，总是想要寄予最美好的期待，同时还想要唤起最动听的音节。比如说我们班上很多女同学的名字都是叠字，因为重叠的字会有一种音韵美。而男同学很少用叠字，因为显得太娇气。但是他们的名字里双声叠韵就很多。比如说俊杰同学，两个字声母都是J。而凌云同学的名字，某种意义上就是叠韵，虽然从现代汉语的角度来看，这两个字韵母不一样，但是在古代，有一种‘邻韵’，也就是指韵母发音相近的字。凌云同学的父母一定对他寄予了很美好的祝愿，用这个韵母相近、音韵和谐的名字，希望他少年壮志当凌云，以后有自己的一番成就。”
后来，我又拿班上其他同学的名字举了例子，还引用了一些诗句。不过偶尔一眼瞟到他，发现这个胖胖的男同学那节课一直双手托腮，眼睛里闪着光，看着我，不知道思绪飘到了哪里。
这是我教他那么久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以至于打下这行字的时候，我的嘴角都忍不住有些微微的笑。
但，也是直到这次拿他的名字举例子，我才真正彻底把他和另一个外形相似的男同学区别开来。我鼓励他，只是出于教师的职业习惯无意为之。我还是一直以为，他是个上课爱说话的、成绩不太好的男孩子。
而今天晚上另一个同学的一番话却令我心绪难平。
不管是对是错，一个人在被批评了之后，首先感受到的应该是愤怒和沮丧。只有极少数心地最柔软的人才会有闲暇去体谅批评者的心情。而愿意为了批评者的这种心情去费劲做一件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来表达歉意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
他语文不好，作文总是写不完，竟然想着要给我写一封信。
同时，我也庆幸，虽然在这接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常常看到他上课说话，但从来没有真正批评过他，而是通过各种普及心理学小知识的方式，向他和其他同学一起传达为人处世的道理。我告诉他们，绝大多数人在遇到事情的时候，本能都是想要保护自己，其次才是应对别人。也正是这样，人和人之间特别容易发生误会。因为每个人都害怕别人伤害自己，所以在紧张的时候，反而容易把别人的一些小动作和语言扩大化。同学们如此，老师也是如此。
我在知乎上回答各种教学情境题，归根结底，是在总结自己的日常教学经验，也是在通过观察知乎上的同学们，去体会班上同学的内心活动。
我庆幸我一直在这么做，所以也许因此在他们内心积累了足够的信任和安全感。当我今天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次火的时候，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委屈，却是我的情绪。
同时，在这个夜晚，另一个同学默写的《蜀道难》，全文正确，一字不差。当时我听到他在跟同学说：“我全部是自己写的，没有翻书。”
这个同学，就是我之前曾经在专栏和文章里提到的，因为默写问题和我起过冲突，并且喜欢在课堂上低声咒骂老师的同学。
当时有朋友在下面评论，说如果是他们面对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他小时候因为一些事故铅中毒影响了心智，所以性格才会变得那么古怪。
而这学期，他开朗多了，我每次给班上同学讲心理学上的一些小知识时，他也是眼睛亮闪闪地听着。而且几乎每节课都会主动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之前的某些瞬间，我也曾经想过：这孩子性格这么孤僻，我要教他三年，我应该怎么办啊？
然后就很发愁。
那时候我决计想不到他有今天，他也会和其他同学一样骄傲地说：“我都是自己写的，没有翻书！”
《蜀道难》那么长，那么多难写的字。他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把它写下来，并且一个一个字都全对呢？明明他曾经是个那么讨厌背诵和默写的人。
常常有人说，现在的知乎已经学不到东西了。可是，我日常教学的很多灵感，都还是在知乎上学习的。那些在大家看来奇葩的题主和答主，那些戾气深重的文章和评论。我期待着从一些令人难受的字眼里，看到当事人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也许是连他们自己都尚未发觉的东西。
而我的这种探索方式，又是被知乎上一些心理学方面的老师教会的。在这里，为了不打扰他们，我就不一一艾特了。
但即使如此，人还是应该避免掉盲目的自信，而应该时时检省和自我怀疑。尤其是老师。
因为你永远有可能会冤枉到一颗无辜的心灵。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尽可能把这种意外造成的伤害减到最弱程度。
也许我们都有爆发的时候，但在这之前，我们应真诚相对，互相信任。应该珍惜一颗心灵萌发出的微弱的光芒。哪怕这颗心在世人看来古怪可笑也是一样。
明天，当凌云同学来跟我道歉的时候，我也要和他好好交流。
记下此事，用以自警。
（对当事人的名字和相关信息有细微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