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祝福》，总会有同学说，老师，我觉得祥林嫂的悲剧命运是她自己造成的。她太沉湎于自怜的情绪了，你看柳妈，她也是寡妇，可是她就没有像祥林嫂那样落魄致死。

小说的三个要素，人物、情节、环境。最直观的是情节，最容易鉴赏到的是人物，而最难被人理解的，是环境。我们很容易看出，这篇故事讲述了一个寡妇被社会排斥最终死去的故事；也很容易看出祥林嫂到后面变成了一个令人厌烦的人，她的悲剧讲得多了，成了令人不屑的渣滓。因此，我们也很容易觉得如果祥林嫂不那么怨天尤人，能够坚强一点振作一点，也许命运就会大不相同。

因为无论是在小说和现实生活中，我们最容易看到的，都是人物的活动。于是常常产生“只要努力就能改变命运”的错觉。

“只要努力就能改变命运”是现代社会赠予我们的福利，而祥林嫂的悲剧在于，她并不生长在现代社会。

细心的同学可能还记得，第一篇课文《林黛玉进贾府》中曾经提到了一个人物，叫做李纨。“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她是贵族女性，父亲为国子监祭酒，相当于今天的文化部或者教育部领导一类的人物。和祥林嫂唯一的共同点是死了丈夫。原文虽未细说，但她们两人的吃穿用度肯定差别很大，更不用说社会地位的差别。 以如此高的地位经历类似的命运，她是否就活得自由一些呢？

《红楼梦》原文中说到，李纨早早死了丈夫，只有一个儿子贾兰陪在身边。虽说是年纪轻轻，却已经活得如同槁木死灰一般。在贾府中无非是靠着孤儿寡母的名头多攒点钱，在王夫人提及贾珠的时候跟着哭一哭，组诗社的时候做个裁判解解闷……她属于人们怜悯同情体谅的对象，偶尔也要因为吝啬被王熙凤取笑。她没有太多机会展示自己的情绪，只能趁着长辈情绪失控的瞬间悄悄也释放一下自己；或者在诗社和年轻小姑娘们玩在一起，看她们姹紫嫣红的世界。

她只是活成了人们想象中的“寡妇”的样子，安分守己，低调从事。

《祝福》中，柳妈也活成了人们想象中的样子。 死了丈夫之后，女人应该安守本分，拒绝这个世界的一切色彩。如果有孩子，就含辛茹苦守着孩子；如果没有孩子，就死心塌地守着佛祖。“柳妈是善女人，不杀生”。她因此不像祥林嫂那般受到许多排挤，而得以安安稳稳地和大家一起咀嚼祥林嫂的故事，带着促狭的心理去探究祥林嫂为什么要连嫁两次。

“你后来怎么就肯了？”在她看来，祥林嫂要是当时撞死多好。人为什么要屈服于命运，人为什么要痴心妄想，以为自己区区一个寡妇，竟然还能有点锦绣生活的奢望？

其实她也是一个悲剧人物，她的悲剧在于，从一开始她就失去了选择权。而她却不知道。

但她也相对幸运，至少她没有一个想要把她卖给别人的婆婆，她的孩子也没有被狼吃掉。

她以为是因为她坚贞才没有经历这些悲剧，不是的，她没有经历，真的只是因为她运气好而已。

这是一种可悲的好运气。

任何一个女性，在那个时代，如果做了人家的妻子，都有可能被逼再嫁。刘兰芝如此，祥林嫂如此，她柳妈也有可能如此。因为她们的命运原本就不由自己主宰。

所以女孩子需要祈祷，自己有好的夫家，好的婆婆，健康的丈夫，宽容的兄嫂……这里面但凡少了一个，她就只能默默承受命运的恶意。

而最糟糕的是，这些影响她幸福生活的元素，没有一个是可以通过她自己的努力来获得的。

任你美貌如花，任你才高八斗，任你温柔和顺。林妹妹也在为自己的婚嫁发愁，王熙凤最终也机关算尽，花袭人也不得不嫁给戏子。探春说，我但凡是个男人，早就走出去了。

就连你的出身和地位，都无法让你免受这些苛责。

有人说，李清照不也嫁了两次吗？她怎么没被说？

和大家想象中不一样的是，宋朝并不一直是人们印象中那样对女性的贞洁和再嫁十分在意。宋朝初年的时候，曾经有两名朝廷高官为了争一个寡妇闹到皇帝面前的事儿；宋朝有一类女子做人家的小妾是有年限的，过了一定的时间段她就可以恢复自由身选择再嫁，夫家不得阻拦；宋朝甚至有一些人以自己的妻子怀了名人的孩子为荣，因为可以改善基因。

比如在传说中，苏东坡就有一些私生子女。据说，他还曾把自己怀了孕的小妾赠送给友人。其实这些事儿未必真的发生在苏轼身上，但发生在那个时代，总归是没跑的。

只不过这些都是北宋年间，而礼教真正森严起来，其实是南宋之后的事情。而李清照，正好生活在南北宋交替的时期。

即使如此，她也曾经因为状告自己的丈夫被打入天牢。因为乱了封建纲常。

女子是没有资格状告夫君的，即使夫君真的有错。

我们来回忆一下李清照晚年的作品《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有些故事，不必讲给每个人听。

封建礼教并不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它看不见摸不着，只是冷冰冰地存在于空气之中。它并不会真的吃你的肉和你的血，它只是限制你的选择，禁锢你的思想。

所以柳妈觉得自己是善女人，祥林嫂为了自己嫁过两个男人忐忑不安。

她们两个命运虽然有差别，但三观倒是差不多的。

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女性，三观都是差不多的。

我童年时期曾经看过一个厨师杀兔子。兔子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它没有逃跑，只是蹲在砧板上瑟瑟发抖。厨师剥了它的皮，小白兔变成了小红兔，血脉经络都清晰可见。它也许已经痛到失去意识了，然而它还是乖乖蹲在那里，瑟瑟发抖。

也许那个时代的女性，就像这小兔子一般，当命运的巨轮碾过的时候，她们只有两种选择：默默地承受，或者默默地死去。其他的，都是异端。

是的，嫁了两次，然后穷死在街头，那也是异端。

所以，什么是祥林嫂的悲剧？

祥林嫂的悲剧，就是你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你明明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明明对人生还有很多期待很多梦想，但你没有选择的自由。

你连顺从本性的自由都没有。比如说挣扎过反抗过，最后发现内心深处还有求生意识，发现贺老六对自己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发现自己还是期待着后面可以有好一些安稳些的生活……

这些想法和行为，在别人眼里就是四个字：不知羞耻。

在鲁四老爷心里就是两个字：谬种！

要体会祥林嫂的悲剧，也不是那么困难。想一想今天，你是不是真的就完全自由了？你是不是偶尔也会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如何坚持如何奋斗，在强大的命运和社会环境面前，你只显得渺小和可笑？甚至你也会怀疑自己？

“大概因为我是个谬种，所以才活得这么艰难吧？”

比起过去的人们，我们幸运了许多；但我们应该祝福，但愿未来的人们，比我们拥有更多的幸运。

不，或许不应该是“幸运”，而是“自主的权利”。

时代的进步永远不会停止，在未来，我们还可以继续努力，对这个世界寄予更多更好的希望。